晚唱 // 杨虎
[散文] 被唢呐燃烧
一进入冬月,黑石河两岸成天唢呐声响。
这声音如诉如泣,刺穿黄昏,在人心上撕扯出阵阵苦涩与茫然。唢呐本不是我故乡的乐器,却深受我乡亲们的喜爱。成天劳作在田野间的乡亲,不曾像城里人那样有着许多表达自己悲欢愁闷的方式,他们很多时候沉默如山。这样,当激烈高昂忧伤低沉的唢呐子骤然在空旷辽远的冬日田原上响起时,我乡亲们总是被它燃烧得不能自禁。当唢呐声穿越暮色而来,立刻,田野上肃立聆听的男人女人热泪滚落。
唢呐声起,那是天上落了一颗星。人间走了一个人。
唢呐声起,那是天上又落了一颗星,人间又走了一个人。
……
这是我故乡的规矩,人走了,得用唢呐送送。很多年以后,当我故乡被城市消灭,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故乡可回的时候,耳边便骤然响起那一声声凄怆的旋律,随之浮现的,是我勾留在那旋律里的段段时光。
那时侯,十多岁的我竟然爱上了唢呐。我梦想做一个吹唢呐的人,出席每一场乡村葬礼,用自己所理解的音乐为逝者送行,宽恕他们在尘世间做过的一切,将他们的灵魂引入天堂。
这个念头一经从我的脑子里冒出,立刻让我不得安生。我开始留意那些吹唢呐的人,打听他们中谁吹得最好。每个村庄都有值得骄傲的匠人,像瓦匠、泥水匠、使牛匠,他们走动在乡亲们的目光里,背影亲切,面容安详,代表着乡村被人尊敬的那部份。
而吹唢呐的人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承担了灵魂送行人的角色,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像影子一样飘忽。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出现在谁的嘴边。他们面目模糊。村里死了人,薄暮时分,吹唢呐的人就孑然而来。人未至,声先到,几粒音符风一样飘到门口。起初让我百思不解的是,他们最开始弄出的那段旋律并不表达出丝毫哀伤的情绪,倒更像村口流淌的小小溪流,轻易而舒缓地就进入了人的内心。听到这声音,死去的人脸上渐渐呈现出圣洁的安详,仿佛那声音一直抵达了他的魂灵深处,一下子就抚平了他最后的困扰。而茫然不知所措的活人们立刻像有了主心骨,他们不再纷乱地围绕着死者。他们从惊慌中恢复过来,静静地,用悲伤缅怀死者。
在整个葬礼之中,吹唢呐的人一直不动声色,他手臂枯瘦,却如有神助,将几个音符轻轻组合,就左右了葬礼的全局。死者的所有亲属按辈份一一排好,他们在唢呐声的指挥之下,依照古老的习俗,在葬礼的高潮处嚎啕大哭,在追思的时刻哀哀啜泣,一连几天,他们被唢呐声牵引着,一步一步将死者送到泥土下面。
而整个过程,吹唢呐的人一直像置身事外,尽管他实际上是葬礼的主持人,但他总是神情木然,谁也瞧不见他内心的波涛。
几天过后,唢呐声突然就消失了。乡村恢复了平静,死者被亲人们放进了记忆。而最令我奇怪的是,吹唢呐的人仿佛根本就像不曾来过一样,他像穿过村庄上空的一阵来历不明的风,转眼就撤退得无影无踪。
现在想来,也许就是那声声唢呐唤醒了青春期我对于生与死的朦胧思考,也许还有吹唢呐人的那种安然面对生死的态度激起了我做一名吹唢呐人的愿望。那些游荡的日子,我不止一次悄悄尾随着吹唢呐的人,跟着他们穿过黑石河两岸大大小小的村庄,见证了许多人的死亡,在唢呐声起伏的节奏中,我明白了死亡其实是一种再生。
那应该是乡村最后的安静时光。那段时光过去以后,汹涌而来的打工潮淹没了乡村,首先出去的是我的同龄人们,然后是更大的人,更老的人。他们像上岸的鱼,茫然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中,有的人就在城市里悄然逝去。而城市,已经找不到一个吹唢呐的人,城市的唢呐在电视里吹,那声音与安慰灵魂的事情已经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