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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唱 // 杨虎

杨虎:男,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刊发并被转载于《中国作家》、《山花》、《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厦门文学》、《边疆文学》、《名作欣赏》、《散文选刊》、《读者》、《文艺报》等,多次入选花城出版社、漓江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等国内年度权威小说、散文选本,多篇作品被采用为重庆、河南、雅安等省市语文高考模拟试卷试题。出版有散文集《庄稼跟我回家》、中短篇小说集《晚唱》、长篇小说《生路》等多部作品。长篇小说《生路》获成都市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奖。
ta的作品

[散文] 贼影飘忽

 

 

一座村庄的白天容纳了太多的真实:阳光中飞舞的灰尘,灶塘里闪烁的火苗,鸡埘里慵懒的鸡鸣……农事在各人的田里。镰刀在秋天收割,鸡公车则在青黄的节气间来回运输化肥、种子或者粮食。婆娘们一天三次在身后的屋里燃起炊烟,食物的气息被风捎到田里,抓一把闻闻,还能从中闻到半路上参加进来的牛粪猪屎和新鲜青草以及河水的气息。劳动的人在五谷中埋头,汗珠闪亮,无暇他顾。有人来了,狗们自会在门背后替主人招呼。没人串门,狗就弯头咬着尾巴兜圈子耍。田里的人不用回头,就能从犬吠声的动与静中听出有人没人,来者是生是熟。

如果是熟人,只需朝黄狗黑狗或者花狗骂上一声:滚!狗们只知理亏,就哼哼两声,躲到墙角去了。转眼又扑上来摇尾乞怜或者撒娇。

如果是生人,一只狗来了劲,全村的狗便一传十,十传百,都在自家门背后咬起欺头,呐喊助威,顷刻间狗势汹汹。正在田里插秧的人不安地回过头来,瞥见是太和场转乡卖豆腐的梁驼背,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几分不快却从记忆中打捞出来,恨恨地涌到嘴边:门角头的弯刀嘴,撬狗来时,你们倒不咬了。

想起撬狗儿,劳动的人眼前一黑,阳光下的一切顿时变得虚幻起来。

一座村庄在夜晚飘忽着撬狗儿的身影,不但令村庄在白天的一切活动失去了意义,还使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变得心事重重,互相猜疑。有撬狗儿出没的村庄,人们的眼里熄灭了温情,从村头到村尾,家家关门闭户,似乎悄无声息。你走过去,却有无数双眼睛在门后窥视着你,猜测着你,议论着你。闲适而平静的日子像落满灰尘的传说,离村庄越来越远。

撬狗儿是棒客的亲戚。在黑石河两岸绵延至今的传说中,棒客曾是解放前庄户人家最大的梦魇。棒客们多三五成群,打着火把,用锅底的黑烟抹花了脸,手上端着几杆黑幽幽的汉阳造或土砂枪。一声唿哨,就从幽暗的林盘深处闪出来,破门而入。或在田里鸣响枪,分几路包抄过来。

与撬狗不同,棒客的目标是人,一户殷实人家被绑票一两次,就一贫如洗了。

如此说来,棒客们似乎个个罪不容赦,其实谁生来就是强盗呢?如果你从现在出发,回到解放前的胡家石桥,也许你也不得不白天抡锄,夜晚扛枪。

黑石河边最有名的棒客当数雷煞火,名字落得凶恶,人却长得清秀,曾做过私塾先生。在他洗手不干多年之后,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乱枪打死,据说他临死前要儿子发下毒誓,永不为他报仇。他的坟堆至今仍踞在长坟茔深处,倔强而沉默地守着一生最后的谜团。

棒客里不乏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撬狗儿就不同了。打个比方,撬狗儿就像附着在村庄眼皮上的苍蝇,看不见,赶不走,打不着,让人心烦。撬狗儿总在冬夜出门。等最后一盏灯火熄灭,满村的男女渐渐发出了鼾声,撬狗儿就飘跃上人家的墙头,登堂入室。与别处的撬狗儿不同,胡家石桥的撬狗儿似乎是从长坟茔里钻出来的黄鼠狼,对鸡情有独钟。半夜里,鸡埘里传来鸡们惊恐的挣扎声,父亲在梦中大喊一声:有撬狗儿。随即听到天坝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父亲衣服也来不及穿,赶紧追出去,只见院门大开,鸡埘里空空如也,撬狗儿已经像鱼一样游进了墨水瓶漆黑的夜里。在那些闹撬狗儿的漫漫冬夜里,黑石河两岸纷至传来许多庄户人家掉钱掉米的消息,还有令人听了直想笑的专偷腊肉的撬狗儿。最令人人心惶惶的,是流传在单壁户人家中关于有一群撬狗儿偷猪的消息。农家有一句谚语:穷不丢猪,富不丢书。对靠天吃饭的农人而言,猪就是孩子的学费,田里的化肥,桌上的油荤,丢了猪,一年的辛苦就付之东流了。

为了对付不请自来的撬狗儿,村里人想了很多方法:喂狗。守夜。砌高高的围墙。在我的印象中,这几种方法似乎都不奏效。村里喂了许多狗,在平常的夜晚总吠吠不休,可一到闹撬狗儿的夜晚,狗们就全都哑了,或者只是隔靴搔痒地叫两声。撬狗儿从从容容地进到人家屋里,拿了东西,甚至还揭开锅盖,吃了给上学的孩子留作早餐的菜和饭。

这撬狗儿也奇怪,似乎对村里每户人家的情况都轻车熟路,了如指掌:胡金河家的围墙上拉起了高压电线,早上起来,门口不知是谁拉了一泡屎,朱红的大门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字:为富不人(仁)。包工头胡金河气得脸一天到黑马起。秀梅的男人从西藏打工回来了,前一阵频频光顾她家的撬狗儿忽然就偃旗息鼓,害得她男人白白守了几夜。女人心细,这一系列情况引起了她们的注意。掌灯时分,我家来了几个婶娘,和母亲在一起神秘地斗着耳朵。我在旁边迷迷糊糊地听着,渐渐听出了她们似乎在说要给村里的单身汉加军找个女人。

“成了家,黑了两口子热热乎乎地睡觉,他还有个心出来偷东西?”

“就是,去告他,坐几年牢回来,还不是你我的祸害?”

“他也遭孽啊,老汉瘫痪了那么多年,唉!”

我有些明白了,村子里的撬狗儿原来是加军。怪不得闹撬狗儿的夜晚掉东西人家的狗都不咬不叫,这狗们谁不认识加军,岂止认识,简直是熟悉叫亲热啊。加军比我大七八岁,在白云庵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这么多年来,他和他瘫痪的父亲也不知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也不常听村里人谈起他家的情况。可这把整个村子里闹得不得安宁的撬狗儿真是加军吗?

对于撬狗儿,村里人和我有不同的说法,他们始终要认定一定人,没有逮住,他们就在心里给撬狗儿画了脸谱,在门背后嘀咕。而我则坚持认为,那些年在村庄出没的撬狗儿仅仅是一个黑影,是一个行踪飘忽的真实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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