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篆刻作品欣赏 -尊龙凯时app
一
邓石如氏,清安徽怀宁人。字顽伯,号完白山人。重擅书名于清代,以布衣啸傲公卿间,大书家刘墉尝盛赞其四体书为“数千百年间无此”。余以为不然,山人治印,浑扑苍茫,婉遒多姿,细数有清一代印人,堪与相匹敌者几人? 其对后世之影响,当在书之上远矣。
邓氏为白文印,格局老密,刀法苍浑郁勃。其“疁城一日长”印,吴让之印所从出也。用刀苍劲洒落,明目快心,细读之,时感有清气溢出,洗人烦嚣。
山人朱文印,余最喜“意与古会”一石,其造势划局,画满气虚,用刀酣畅淋漓,出线纤劲如铁绕,婆婆娑娑,妙丽无前。邓氏自评印有云:“古浣子摹印刚劲婀娜”,观此印知非狂悖语也。此印乃山人为丹徒画人毕梦熊治,传毕氏尝以家藏旧拓《瘗鹤铭》为质,隋珠和璧之易,不亦宜乎。
山人朱文,或言直取嬴秦,然实多袭有宋意。异哉完白,竟能出以新裁,化朽为奇,后世之学邓朱文者,刮削点挑,以纤纤为能,可谓弃本逐末,荒谬绝伦。
完白印作,流传于今者甚罕,实为—憾。习邓印者,若能辅以苍石,佐以让之,旁参撝叔,并采牧甫,扪流而索源,则自可以得之。
二
昌硕为印,自当以质拙浑古胜,于此,其“吴俊卿信印日利长寿”、“破荷亭”诸印,超古迈今,巳臻绝诣,难乎为继。然吴印之多数,则在能于古拙中寓清新,劲拔中施宛曲,迟重中见爽利,苍茫中发华滋。观览吴印,俨若造访一古寺,初觉钟磐交鸣,梵音彻天,殿阁巍峨,宝相庄严,心无他物,唯敬唯瞻。俄见寺中花木明瑟,小鸟啁啾,绿柳春荑,一派生机,则又令人情绪奋张,心花绽发,相衬之下,寺更幽古,春愈深浓矣。
昌硕“老缶”、“杨质公”、“能婴儿”、“匋主人”、“求是亭”、“爰公’、“生于乙卯”、“铁鹤”、“豫卿”诸小玺,造意或古拙,或精峻、或浑穆、或妍妙,舒宛轻灵,斐然可喜。昌硕腕下,有千钧之雄,若用治大印,自是作手,今用治小玺,其规模虽局,而风调益雅,实可谓牛刀割鸡,绰绰有余。
余最喜昌硕白文仿古将军凿印一路。若“湖州安吉县”、“安吉吴俊章”、“安吉吴俊之章”、“仁和高邕章”皆类此。其布势造局,能于夷中布险,平中见奇,驱刀走石,迅劲泼利,了无疑迟,如昆刀切玉,龙泉断金,恣肆清雄,率意天真。研习吴印,若能从此中细心体会,必有所得。
昌硕最善学古,汉印秦玺,自为所宗,断瓦残石,兼收不舍,且又能餐精撷华,食而化之,每有拟效,必神形双至。其学清代印人,得让之者最深,所刻“其将”白文印,运刀走势轻捷,峻峭劲健,俨然让之矣,清丽或有不及,而遒厚过之。
三
近世印人,昌硕、牧甫 (黄士陵)、白石,可堪鼎足而称,而三人用心,绝难相通。白石以弘大胜,昌硕以苍古胜,牧甫以清超胜。用比词家,或与东坡(苏轼)、稼轩(辛弃疾)、白石(姜夔)三人最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凤嘘龙吟,此东坡之豪气;“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熊哮兕吼,此稼轩之雄魄;“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冷’,鹄嘶鹤啼,此则白石之隽肠也。斯辈取势虽殊,境界则一,宜乎各开宗流,同著千秋。
印至牧甫,面目焕然一新。其学古,以为“汉印剥蚀,年深使然”。故不事残破,专以精工为能。所出遒丽妍美,渊雅雄深,用之较古,离而合者也。牧甫用刀,薄刃冲运,犀利明快,刚毅遒劲,旷古无侔。其布局谋势,方正平直,却能使奇丽动宕生其间。或又自出机杼,采摭吉金,纵横参错,于极险仄中求平夷。“婺原俞旦收集金石书画”一石,可视此类代表。
牧甫印缘起让之,然实得之汉印、吉金最深,故能于光洁平静中见古之遒厚生动气。牧甫善取,既索于古,犹不舍今,其自言:“伊汀州(伊秉绶)隶书光洁无伦,而能不失古趣,所以独高,牧甫师其意”。考索其白文,知非是虚语。
牧甫亦能率意,其“伯鸾手校”、“国钧长寿”二石,逸势草草,痛快淋漓,天真烂漫之致,实为后来快利挺峻,简率自然一路滥觞。
凡为印,以质拙求古易,以精工求古难。牧甫超绝,所作能于妍洁中寓遒古,秀丽中见雄深,不古愈古,化古为新,益令我思牧甫难已。
四
齐白石翁,天人也。翁为诗、为画、为书、为印,皆有前人所不能到而翁所独到者。若治印,雄肆强悍,大巧奇崛,古今罕有匹敌。后之学齐者不乏,然悠悠数十年间,能承其真脉者,似尚无有。
后人学齐,但得其“悍”、其“肆”、其“崛”,牙爪毕现,虚张声势,实不知雄、强、奇为何等物。以此故,世或遂有诬白石为近代治印恶札之祖者,不亦太冤白石乎!
后世人学齐印手段,不外挪移字形,硬造虚实,缩颈展脚,忸怩作态,龌龊已不忍睹,复又鼓努为力,着意碎石,自诩为泼悍生辣,而实薄滑琐屑,了无齐印浑扑风致,更足可令人气噎矣。
齐印佳妙,而后人不可以追蹑者,在后人但知其佳妙,而不知佳妙所致之由故也。白石之命运,造白石之胸襟心魄,为白石所独有,此后人所不可以复造者;白石之际遇,造白石之本领胆识,为白石所独有,此亦后人所不可以复造者。加之后人学齐印,但直学其面目,而未能探本问源,叩其胎息,故尽管维肖白石,又安能不遗其精魄而拾其皮相也哉?
白石翁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此实袭用宋李北海语也。此语用于齐画或可,用之齐印则不谐也。齐氏不自知,彼治印个性习气太烈,一但学齐,则靡有不深陷其淖,附体终身,而难以自拔者.故似齐既死,实学齐则便先已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