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如烟 -尊龙凯时app
推土机开走之后,傍晚的邛水河安静下来,河里落日的余辉也更淡了。一小群麻鸭和几只大白鹅爬上岸来,抖掉身上的水珠,咕咕叫着,绕开我,自顾自地回家去。还有几丝云彩的天空映着河水,流动的波光中闪着秋后的凉意。对岸舒缓起伏的山在逆光中,有一种别样的深悠和静谧。我站在琴茹姐姐的背后,等她淘洗最后一篮花生。“哗哗”的水声里,带泥的花生在篮里相互碰撞,水流漫过,泥水晕染而去,篮里的花生露出饱满洁净的壳来……
“这是最后一批花生,你带些走。”琴茹姐姐一边洗一边说。每次去琴茹姐姐家,她总是热切地让我带走些农家自产的果实,她一边收拾,一边还总是说“瞧你们在城里过的是啥日子呢?可怜的。吃的哪样东西没有打农药?哪样肉不是饲料堆出来的?哪里有我这些自然生长的东西养人呢。”在琴茹姐姐质朴浓厚的关爱里,我春天带走蔬菜,夏天带走禽蛋,秋天来带瓜果。索取着琴茹姐姐太多的爱,却不知如何来报答她。站在琴茹姐姐身后,时时会有一种恍惚,就像母亲还在某处,并不曾离去。
我没有言声。琴茹姐姐又说:“过几天就搬家了,以后想送你也再没有了。”听不出她语气里是欣喜呢还是有伤感。
琴茹姐姐的家就在河边不远,有一条沙土小路穿过篱笆墙拦着的菜园,直达琴茹姐姐家的侧门。洗完花生,我们就从这小路回家去。我和琴茹姐姐各人挎着一个大篮子,寂寂地走在沙土路上。沙土路软软的,走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她家的狗远远地就摇着尾巴,迎着我们一路小跑过来。小路两边的篱笆墙上、她家被推倒一半的围墙上,爬满壮实的瓜藤,南瓜尖上毛扎扎的触须正尽力向外延伸,寻找着抓手;肥厚的叶子密密地挤着,满墙都是深深的碧绿,金色的喇叭状花朵灿烂地开着。虽然入秋有一阵子了,琴茹姐姐家的南瓜花事显然还正浓。走在路上,不时会碰到南瓜尖上极有粘度的长长触须。
在城市的扩建中,有一条即将开工的滨江大道要从琴茹姐姐家傍边通过,村里大多数的房子被推倒了,在砖块瓦砾中,风带来了种子,又长出了不少植物。筹建中的滨江公园也快开工了,邻居们大都已搬走,住进了安置的楼房,成了新的城市人。家禽家畜不能再饲养,地里的农活自然也不用再干,年轻人欢天喜地而去,有点年纪的人心里却开始空落起来。不时有人返回来,并没有特别的事要做,只是在或已推倒或还站立的老屋前站一会儿,在曾经的地里去走一走,然后到最后的住户琴茹姐姐来坐一坐,说一说从前与现在的事。
每来一个人,琴茹姐姐心里就欢喜一阵;走了,却又多了一份心事。琴茹姐姐家也要搬了,镇里已给出了最后的期限。却还不知道要把养了十几年的狗送到哪里,而那一小群麻鸭产蛋产得正欢,她真舍不得让它们成为别人的案上肉,桌上菜,就连那南瓜也还一朵朵地开着花,藤上从大到小排列着一个个南瓜。有的深绿里泛黄,快成老南瓜了;有的还只是拳头大,有的嫩得连花蒂都还没掉。要是等到了冬天,藤枯叶干的时候,经过霜打过,南瓜黄里透着红,再摘下来,可以放到次年的冬天,南瓜的那个甜可以甜到心坎里。
眼前这个南瓜花里的家,哪里是说放手就能放得了手的样子呢?南瓜花里有岁月,有生活,有家……
琴茹姐姐总是一遍遍地向家人感慨:搬迁简直就是动物们的灾难。因为无法一同带走,只能一一遣散。邻居婶婶把狗买给了来村里收购的人。狗似乎知道此人与餐馆的紧密联系,一直向来人狂吠。那人打开带来的笼子,用一把长长的带铁夹的叉子,卡做狗的脖子,抵住墙,直把狗叉得晕死过去,再把它拖进笼里,关上门。惊得邻家婶婶满眼都是泪水。过了很长时间,狗才醒转过来,哀伤地叫着。狗的呻吟一直在琴茹姐姐的心里,她打遍了亲戚朋友家的电话,想把她家的狗无偿送给需要的人家,但一直没有人接手。
我从豁开的围墙走出去,在空坝里溜达。这个临水的村子依然美丽,原来是房子的地方长满了南瓜和草本植物。没有可攀高的抓手,就顺着一堆堆的瓦砾盘伏在地上,藤尖昂着头,着力地向远处生长。过沟越坎,碰到偶尔的一棵小树苗,一堆矮灌木,立刻攀沿而上,把琴茹姐姐家傍边一大片瓦砾地覆盖得严严实实,荷叶一样高高举着园园的叶子,把一些小树压得弯了腰。一朵朵的花开了又谢,却并不结多少南瓜。不知它们是不是在寻找原来的主人,才长出了野性和些许的疯狂。
要是邻居还没搬走,是不会允许瓜藤这样疯长的。南瓜尖常常在夏秋之季被掐掉,让瓜藤憋着劲长南瓜。所以小时候我常吃的一道美味就是母亲做的上汤南瓜尖或小米椒炒南瓜尖。母亲还把南瓜花一并掐了,嫩嫩的南瓜尖与黄色的花朵炒在一起,油汪碧亮的,诱人得很。一走到家门前的那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就能嗅到炒南瓜尖的清香。路的两边也是篱笆墙,墙上爬满了扁豆和南瓜,星光般的紫色花和黄灿灿的花朵满墙飞舞。
看着眼前这一片开满花的南瓜,美味的记忆和诱惑立刻被唤醒。我不由伸出手掐起了南瓜尖。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南瓜花也掐来炒了,花是要结南瓜的。我一边掐,一边仔细地一朵朵辩识,发现有一些花是只开花不结瓜的,它们与结了瓜的花蕊结构并不一样。原来被母亲掐来炒了的是公花。开在同一根藤上的花居然要分公母,惊讶之余也敬佩自然界的神奇和缜密。
琴茹姐姐在院墙的豁口处叫我,我捧着一大把南瓜尖,要求琴茹姐姐炒一个童年的菜吃。琴茹姐姐叹口气说:“多掐一点吧,带回城里去。你再来,这里就是和城里一样的大马路了,再没有南瓜尖给你掐了。”
天色暗下来,寂静的村子里秋虫唧唧,似乎有淡淡的雾气升起,河面上隐约有一层轻烟。我想,岁月里的南瓜尖总会向上长着,穿透这层轻烟,也许会长出个不一样的未来呢。